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敝帚自珍，我很欣赏、认同其意蕴，并经常用以训导老伴、儿女，让他们也养成节俭的美德和好习惯。每每谈及，他们总是不解地反问：“那你怎么还恨自己的胃呢？”
是啊，既然连把自己的破扫帚都珍爱有加，恨已服务于自己长达80年的胃，岂非咄咄怪事，不可思议！况且一恨就是一个甲子。
我于年出生在胶东半岛的一个小村中。7岁时，天灾战乱，挨过饿。但历时不长，程度不重，加上年幼的关系，随着时间的远逝，早已淡忘得差不多了。
后来的这次饥饿遭遇，却刻骨铭心，历历在目，终生不忘。年，我于这个特殊的年份以高分考上了一处师范学校。本来我中考报的志愿是高中。经查询，方知这年高分段的考生被两校按比例一分为二。我要求进行调换，高中爽快答应了，而师范这边不撒手，劝导我说：“师范不仅是培养教师的地方，更是培育党政干部的摇篮；何况读师范还是免费哩！”叹惋之余，只好宽慰自己：就凭自己的学霸智商和刻苦攻读，拥有光明美好前途或许有大概率的可能。可惜，那不是适宜读书的年代。社会就是学生的大课堂，学农学工成了主修课，日复一日地大练钢铁，大修水库。劳动强度不断加大，所引起的连锁反应，首先是饥饿难耐，一个窝头下肚，一点感觉都没有，抹抹嘴就想下顿，下下顿。想着想着，喜从天降：粮食定量的规定取消了，学生的饭票作废了！学校大食堂的大门两侧贴上了鲜红的对联——“鼓足干劲搞生产，放开肚皮吃饱饭”，横批是“共产主义”。师生们当即自发地组织起游行庆贺的队伍，红旗招展、锣鼓喧天、欢呼雀跃和同学们将校长高高擎向空中的沸腾画面永远定格于心。我这个大肚汉更是大喜过望，乐不可支。大快朵颐（准确该是饕餮）的日子终于到来了！对于长期以来一直瘪着的胃而言，共产主义不过如此吧。一日三餐，餐餐都要吃到打着饱嗝、弯不下腰方肯罢休。做饭量的猛增，灶具的不足，让厨师们做出了空前绝后的大馒头、大窝头，称之为“世界之最”，当之无愧！师生们既大饱了口福，亦大饱了眼福，看着都笑得前俯后仰。我发酵般的胖了起来，头一个月就长了十多斤，神啊！照照镜子，脸白了，样貌圆润了，身体健壮了。心里美美地说：“用不了多久，就会跃升到亚漂亮之上哩！”
喜来得突然，悲生于瞬间。就在我得意忘形了两个月后，放开肚皮吃饱饭的日子倏然而止。吃饭定量恢复了，而且比原来还有所减少，碗里菜汤中的零星肉渣不见了，小油珠儿更稀疏了，饥饿的程度日益严重。好在饱汉知道饿汉饥。在最最严峻的饥荒到来之后，厨师们又不失时机地研发出“增量法”。方法一，将蒸熟的窝头粉碎之，加水搅拌重做复蒸，重量显著增加。但结构松弛，拿不住，得捧着吃，味同嚼蜡，抗饥饿的效果都予以否定。方法二，将生地瓜干倒进大水池里泡，在泡到发馊的临界点才捞出来蒸煮。嚼而不烂，闻而刺鼻。虽已饿到了极限的地步，但要咽下去非呲牙瞪眼不行！饥饱两重天，立杆影子见。胖得美，瘦得惨。及至再照照镜子，摸摸浑身上下前后，眼泪潸然而下，哪里还有个人的模样！肥凹的眼珠子，锋利的鼻梁子，皱薄的皮肤，嶙峋的骨骼，瘪瘪饿胃，辘辘饥肠¨¨¨我万念俱灰，白天蔫头耷脑，黑夜搜肠刮肚。辗转反侧中，我想并非所有同学都如我般饿及难受到生不如死的地步。人家有的觉不出太饿甚或还饱着呢。何以有这样的天壤之别，不言而喻，我的胃容量比别人大，消化功能比别人强，挨饿全是胃作孽，可恨，太可恨了！饿与恨又是一种正比关系，饿愈重，恨愈烈。
一次，轮到我值日去打饭。我们吃饭小组11人，厨师发给了12个窝头。多这一个本当即时退回，但我本能地迟疑了一下后，将错就错地领回了。走在路上，端详着那个多出的窝头，真是喜出望外，如获至宝。寻了个机会将它掰成数份，分别装进了上下衣的布兜里。吃完饭，我找到校园的僻静处，三下五除二地干掉了，爽啊！虽未全饱。从此，打饭的主动性大增，常常积极替代别的同学，祈盼着厨师手上还多掉个窝头，可惜成功的概率如守株待兔等同，一次次失望而已。大活人总不能眼睁睁地等着饿死。在与饥饿的抗争、挣扎中，一向中规中矩的我竟生发出无所忌惮的疯狂，连我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。在一次次的领饭经历中发现，厨师出于对学生的信任，一般只听打饭同学自报人数而很少检验领饭单。我茅塞顿开，铤而走险，不妨多报一人一试。连试三次不爽，窃喜啊！但高兴得太早了，“事不过三”的谶语在我身上得到了应验。当第四次冒领时，班主任老师、团支部书记和班长三人早已严阵以待，逮了个正着，在教室现场从我衣袋里掏出被分成三份的窝头。我无地自容，其狼狈，尴尬之状，至今忆及仍脸红到脖根，心跳到战栗。接下来，就是无休无止的大批判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，更有甚者将此前班级、学校发生的失窃统统归“功”于我，我简直成了十恶不赦的盗贼！我不责怪老师、同学，内心服服帖帖承认咎由自取，胃是罪魁祸首！我恨不能把它撕下来扔到爪哇国！我深知自己的人格、尊严已荡然无存，没了在师范继续学习生活的勇气和脸面。所发生的这一切，远在乡下的父母一无可知。我不能告诉亲人，怕他们伤心、牵挂、痛斥。经过反复思忖，我选择了“盲流”这一去向。这是那个时期出现的一个源自官方的专用术语，专指为谋生计而盲目流（撺）动的人们。层层设立关卡，采取封、堵、扣、返等多种严厉措施，以期根除盲流现象，维护社会安定。年暑假，我算顺利地完成了盲流身份的转换，在大连市挤进求职的队伍中，劳动部门将我分配到一个国营大厂上班。父母在得知消息后，马上寄来回信，千叮咛万鼓励：“孩儿只要走正道、有出息，就是最大的孝敬，比啥都强！爹妈就怕为你把颗心悬着。”拳拳之心、殷殷之情跃然纸上，我泪流满面。在接下来的工作中，兢兢业业，认认真真，很快就赢得了厂里师傅们的一致好评。不曾料想到的是，随着自然灾害的持续，国际形势的恶化，国民经济显现出每况愈下的态势。为扭转时局，党政机关、事业企业单位开始了“下放”（现在称之为减员），包括盲流在内的新员工自然首当其冲。年春节前夕，我上了新一批下放人员名单。农历腊月28日晚，我恍恍惚惚地登上了返乡的客轮。汹涌的大海，凛冽的朔风，漆黑的前方，扑簌的眼泪，我摸着空空如也的胃绝望道：“你欠我一条人命呀！”冥冥中，我竟未能完成“纵身一跳”的简易动作，背后一双大手牢牢牵住了我。我回过头，二人面面相觑，那人怜悯地说：“年纪轻轻，来日方长，生命在，希望就在，记住，千万别再犯傻！”说完，很快消失在甲板与客舱的进出口处。救命之恩，竟不能回报，甚至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有，留下了我此生最大的遗憾！
回到家乡，见了父母，竟相痛哭流涕。但他们没有原谅我，怒不可遏地低吼道：“愿去哪去哪儿！”命令我立刻离开这个家。我完全理解、同情爹娘那恨铁不成钢的心态。可怜天下父母心，爹娘哪能看着儿子有家归不得！过了不久就接纳了我，但我痛楚地感觉到，对我的感情是大不如前了。我只能暗下决心，以寸草孝敬之心、踏石留痕之行，来感化、温暖父母已经凉透了的心。其实，爹娘忍饥挨饿的程度比我有过之而不及。农村的饥馑惨象更加触目惊心。相当多的父老乡亲饿得遍身浮肿，看着让人发瘆！我想，一个个扶趄扶倒的水肿病人，肯定他们也长了一个与我一样填不饱的胃。胃吾胃，以及人之胃，在恨我胃的同时，还替他们恨他们的胃。尽管乡村饥饿的状况甚于城市，但我还是要虔诚地感谢“希望的田野”，是希望的田野坚定了我“天无绝人之路”的信念，是希望的田野提供了活命的称不上食物的“食物”，是希望的田野播种下未来的丰收。
三年的饥荒终于过去了，那可真是度日如年的难熬啊！如此算来，这是何等漫长的苦难岁月！乍一吃饱，就有了回首往事的闲情逸致，再想想命运的坎坷多舛，恨胃的火气一下又窜上来了。五六年后，遇上了可以端起国家“泥饭碗”的机缘。我没有觉得高兴，反而犹豫了。其一，陪伴土地、稼禾果蔬已这么多年，我已经习惯且有了感情，父老乡亲的淳朴、厚道也深深打动了我，人际关系简单和善，当个农民真的不错。其二，也是最主要的，还是在胃上打转转。那时出门在外干工作，依然吃饭定量，我怕重蹈挨饿的覆辙呀！一朝被蛇咬，十年怕草绳，一点不假。亲友们轮番劝导我，尤其是父母那殷切祈盼的眼神、滚烫焦灼的话语，让我如何拒绝？我踏上了工作岗位。好在单位距家不是很远，家里大包小卷地捎吃食，我也隔三差五地蹬车回家，胃饱着呢。可小心翼翼地擎着一只身份、待遇都矮大半截的“泥饭碗”，对胃的余恨怎么可能完全消失呢！
快到“知天命”之年，我迎来了今生的高光时刻，四喜临门。喜之一，捧上了国家的“铁饭碗”，吃上了“皇粮”；喜之二，全家“农转非”，拥有了城市户籍；喜之三，子女都分配了工作，且基本满意；喜之四，进了城，住上了福利房（楼）。欣喜之余，又顾虑起胃的问题。凭粮本供应的粮油蔬菜副食品等能满足需要吗？何况孩子们胃的基因与我毫无二致。倘若挨饿，这四喜岂不全化为乌有了！事实证明，我真乃“杞人”一个！其时，市场经济已发育得相当丰满，市集上、店铺里，国有的、私营的，吃的穿的用的琳琅满目、应有尽有，价格都比以往便宜多了。我的粮本仅仅纪念性地去市局直属粮店买过一次大米，再就视作“文物”收藏起来了。
改革日益深入，开放日益扩大。薪水越来越高，日子越来越好，餐桌越来越丰盛。我的胃的容量却逐渐变小，功能明显弱化。这从吃相上就一目了然，由狼吞虎咽到细嚼慢尝到弃肥拣瘦到皱眉打怵。每每这样，我就怒气陡生：“小熊样的，真没出息，应少吃的饥馑岁月，你是个填不满的大漏囊；该多吃的盛世年代，你又成了个一食就多的小荷包，这不成心作对吗？我胃实可恨，不与时俱进，可恶的东西！”说得全家人云里雾里，不知所言何意。因为我至今仍将那段不光彩的“挨饿史”，很耻辱的“三个窝头”事件列为绝密，羞于启齿告诉他们。随着我的饭量日趋减少甚至厌食，孩子们坐不住了，硬是“绑架”了我去看医生。B超、钡餐、胃镜、核磁共振等鼓捣了个不亦乐乎。结果虚惊一场，胃无大碍，大夫说比实际年龄理想得多。我哭笑不得，信手在病历本上写下打油诗一首：“我胃不中意，与时总悖逆。荒年就知饿，盛世不觉饥。冒领小窝头，惹出大问题。人格泼污点，此恨咋消匿”。沉思中，我又觉不妥。这么多年一直恨胃，怎么从来就没想到恨自己的德行、恨发出指令的大脑？显然，这不公平、不公正。
年夏，迎来了我80岁生日。五世同堂，八旬共庆，其盛况可想而知。出席家宴的亲朋好友都说“五星级”的宾馆也望尘莫及。席间，胃之表现可嘉。觥筹交错，推杯换盏，它都应对自如，任务完成得天衣无缝。这一夜，我兴奋无眠，从“三个窝头，一部人生史”的阴影中彻底超脱出来，我得为胃甄别，还胃一个公道。我极富深情地说：“老胃，老夫这厢有礼了！”我笑出了声，分明也听到了胃的笑声，它高兴整整60年的“冤假错案”得以昭雪。爱胃，就得为胃着想，加之经历让我患上了饥饿恐惧症和饥饿过敏症，我下意识地思考了很多，想象到很远。我们中国是世界第一人口大国，在引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伟大进程中，已经、正在做出举世公认的贡献，并将继续做出更巨大的贡献；假设一旦我们的粮食供给出现问题，别国的支援也许是杯水车薪，也许是后果不堪设想。老人家有句箴言：手中有粮，心里不慌。有粮得有地啊！地之没有，粮从何来？！想到这些，我异常愉快的心情不禁沉重起来。窗外泛白，即起展纸，忙将腹稿打油诗付诸文字：“居安思危莫大意，饱时想着灾荒饥。未雨绸缪争主动，待到恨胃已晚迟。餐桌狠刹浪费风，土地利用当珍惜。十四亿人事情多，吃饭问题列第一。”
未及修改，老伴招呼我吃早饭了。看着满桌摆放的颇有养生讲究的饭菜糕点蛋奶等，喜不自胜地脱口道：“真好！来，老胃，我爱你，请用餐。咱再活上80年！”老伴笑嗔：“又犯神经了。”我以顽皮的笑作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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